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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异性戀者的遭遇
格子

我最好的女朋友,我是說那种你隨時隨地可以為一點小事騷擾她而不必擔心她煩你的那個人,是個漂亮而時髦的北京女孩;我不敢肯定每個女孩子生活中是不是都存在這樣一個鐵杆的閨房密友,但很幸運的是我連想也沒想,身邊就現成有了這樣的一位。我習慣叫她倪,我這樣稱呼她已經很多年了。
現在,倪就出現在我的對面,我們腳對著腳、臉沖著臉,几乎用著同一种姿勢、甚至同一個角度半倚半靠在我這張比標准單人床寬上半尺的地鋪上。在我時常前傾著身子、用手去搡身后行將坍塌的棉被、盡量想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的時候,倪則把一只枕頭象磨刀似的一會扯到背部、一會窩在脖子中間,極盡愜意之能事。
倪和我相識在八年之前的某個瞬間,她那時是我的同事,在公司公關部做事,喜歡化濃妝、穿那個時代最新潮的服裝,長發如瀑地翻卷著,性感而招搖。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愛看她,都想和她套瓷。后來她遇到了現在的老公,漸漸的頭發短了、妝淡了、青春的色澤模糊了,但身上還是披披挂挂著無數的小配件,時髦不遜當年。倪有著艷麗醒目的五官和天鵝般美妙白晰的脖頸,她的頸間有粒小巧的褐痣,隨著她的移動,這粒小痣也恍惚地飄移著,像是遠處一支舞動的小旗,又像是個在海里溺水掙扎的人。我迷惑地望著她,望著她坐在我面前,像是一本放在床頭被我翻閱了很久的書,她簡單但繁瑣。她本不是我要找的那類書,這一點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個性愛好,以及對于衣著和男人的口味都遠遠的不同,我們只是無意中碰到,無意中走近了對方。但她适合我,就像一雙鞋子找對了一雙腳。她骨子里有著与生俱來的熱情和柔骨俠腸,而我一次次激蕩而失意的戀情給了她最好的施放關愛的机會,她永遠像個手疾眼快的救火隊員及時地出現在我情感失落的瞬間。
我們之間几乎沒有秘密存在。
由于几年前的一段悲壯的情感事件,我告別丰厚的薪水,躲進八平米的小屋不分晝夜地勤奮碼字,我在數月前終于出版了第一部小說,如愿以償地當上了作家。現在有一本正乖乖地躺在小倪老公的書架上,等待著他們挑剔的檢閱。
“柳,我看了你的書,”倪在床上擺弄好了姿勢,翻著那雙媚人的大眼睛,有些吞吐地說:“你寫的兩個女孩子是不是有同性戀關系呀?”
我頗有些得意地點點頭,迎著她說:“你看出來了?”
她意味深長地輕笑了兩下,并不直接作答。
“你寫這個故事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她頓了頓,繼續道:“我們部門有個女孩,好象有點不對勁......她總是有事沒事跟我聊天,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我不讓她走,她從來不會主動撤走。”
她皺了皺眉,像是想跟我說些細節,卻不知從哪說起的樣子。
“可能她只是想跟你套瓷,就像做下屬的總要討好上司一樣吧?”我假裝顧左右而言它。
“要是那樣,我能看出來。”倪現在是一家大型廣告公司業務主管,手下男女干將十多個。
“你的意思是......你的下屬是個同性戀,她看上你了?”
“可能吧!”倪問我:“以前我只是听說有這种人,從沒想過自己會碰上。柳,你給我講講同性戀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笑笑:“哎,其實沒什么可講的,都是些挺可愛的女孩子,走在大街上你不會覺得她們有什么不同。”
“講講吧!”
她傾著身子凝視著我,好象我是這方面的專家。其實我不過是個想另辟蹊徑的作家、不經意地寫了一部跟同性戀有關的書而已。
“前几天我參加了一個女同性戀者的家庭聚會,見識了很多人,她們把自己稱做女同志或Lala,還小P(Pure Girl)小T(Tom Boy)地互相叫,可有意思了!”這件事我在電話里一直沒找准机會跟小倪說。
“是嗎,你怎么會跟她們湊一起!”倪顯然對我沒及時跟她匯報表示出不滿,旋即又露出滿臉狐疑:“柳,我看你對同性戀這么熱衷,你不會是個同性戀吧?”
我愣了一下,繼而訕笑道:“我是同性戀?我跟誰,跟你嗎?”
我的口气雖然處在半調侃狀態,但顯然有些生硬,還帶著點咄咄逼人,与此同時,我的身子下意識地向后仰去,直到仰得不能再仰的地步。
有几秒鐘,我們之間出現了百年不遇的尷尬局面。
“反正我不喜歡你跟她們老泡在一起。”最后,倪很武斷地揮揮手,替我做了安排:“你得抓緊時間交男朋友!”
倪不讓我往女同志圈里混,我猜一方面是覺得我應該把有限的業余時間用在找老公上頭,另一方面怕是擔心我真的被她們拉攏過去,影響和她的純洁友誼。
可惜就算我成天滿大街轉悠,就算我抓緊時間,理想中的老公也不會說來就來,日子也總得一天天地過。
陸陸續續的,我又從倪那听到了關于女部下蘭青的消息。
她現在對我更殷勤了,又是替我買飯、又是替我倒茶水!
她隔三岔五地到我辦公室長談,別的業務員都排不上號!
她管我借書還借書給我;
我辦公桌上多了一支花瓶和花,還是玫瑰和百合!
哎,有人開始議論我們了,說我對她偏心眼儿!不過,她的确能干,業績越來越好,比哪個業務員都好,我們每月的評審、我的獎金全靠她撐著呢,我有什么辦法呢?
我也沒辦法,我沒有任何建議可以給倪和那個叫蘭青的執著的女孩。但是蘭青勾起了我的好奇,我對倪說什么時候讓我見見這個女孩吧?
“行啊!”倪答應得很痛快。
倪安排我和她老公還有我認識的一個叫君的女孩一起出現在她的公司,我們四個打算晚上一起用餐。君挽著我的手表情神秘地低聲說:“柳,我也是來看蘭青的,我沒見過同性戀,不知道這樣的女孩把自己裝扮成什么樣。”
我告訴她跟普通女孩沒兩樣。
“真的嗎?”她不确定地撇撇嘴。
我和君坐在离倪不遠的地方,左顧右盼,心照不宣地掃視著業務部走來走去的女孩們。倪的老公則滿怀深情地注視著倪在下班之前最后忙碌的背影。
有個個子高挑、面色蒼白、五官淡然的短發女孩朝我和君警覺地掃視了一眼,看也不看倪的丈夫,就疾步走到她身邊,手上拿了一張合同樣的紙,俯身專注地跟倪談事。我和君像兩個發現了目標的偵探快速對視了一眼。女孩穿了一條泛白的牛仔褲,煤黑色毛衣,胸脯微微地隆起著,平底皮鞋,沒化妝,一切看起來都平淡無奇;她背靠一張桌子,頭离倪的肩膀非常近,嘴唇蠕動著,好象隨時准備親吻倪美麗的香肩似的,眼睛則像定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望向倪。倪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不時把頭轉向別處,有一瞬間,她的眼神掃過我和君,不安地落在她丈夫身上。他們彼此對視了几秒鐘,她丈夫垂下頭的時候,倪便很突兀地站起身,揮揮手,口气冷冷地對女孩說:“你快去吧!”
“看到了吧,這就是她!”倪待蘭青走后,湊到我們面前低聲說。她沒把蘭青的事告訴她老公,她怕老公當回事儿。
“這女孩看起來還行嘛!”我和君象兩個媒婆似的表態說。
“你沒注意嘛?”君捅捅我:“她跟倪穿的還是情侶裝!”
倪穿著白毛衣,黑筒褲,有些尷尬地笑著說:“她成心!”
隆冬時分,我隨兩個外國報社的記者去上海采訪一對舉行了婚禮的女同志。她們是兩個年輕靚麗的女孩子,是我在那次聚會上無意中“淘來”的。事前,我已大致听說了她們的故事,不過真的坐在她們家中,一邊翻看她們美麗纏綿的照片,一邊聆听她們執手相愛的細節,還是讓我驚訝不已。我和她們相處愉快,她們在我面前時常動情地親吻、相擁、凝視。沒有什么讓我覺得別扭的地方。但我仍然想象不出自己會是她們中的一員。
我坐在金茂大廈的餐廳里對我喜歡的那個男記者說: “我能理解兩個女人有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我還是理解不了她們會好到上床或結婚的地步。”
“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呢?”他反問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好到一定地步不也想上床做愛或結婚嗎?”
“道理是這樣......”我囁嚅著。我剩下的話是:怎么我和小倪好到什么地步,都沒有非分之想呢?
從上海回來的當天晚上,倪的傳呼就洶涌而至。
“我估計你怎么著也該從上海回來了,也不留個電話給我!”她嗔怪道。
“才去几天......發生什么事了嗎?”我漫不經心地問。
“蘭青跟我表白了!”倪的語气急促,好象當初對我說:我男朋友向我求婚了!
“你不知道她請我吃飯,跟我談了整整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啊!”倪的語調十分夸張。
隨著倪的訴說,我的眼前像放電影似的划過一些蒙太奇鏡頭:
靜謐的夜晚。
餐吧里的某個角落。
燭光曖昧地舞動。
蔡琴喑啞著嗓子在唱她那首著名的《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那時候,我大學畢業,分到了一家科研机构,院里有個研究員,是個四十出頭的女人,不算漂亮,但很丰滿,有韻味。我因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她對我非常照顧,就逐漸喜歡上了她,也依戀她...... 她告訴我她結過婚,又离了,身邊有個女儿,在上大學...... 她帶我去她的家,做好吃的給我,我們一起喝了酒...... 她說她對我有不一樣的感覺,還說她孤獨,后來,后來我就留下來了......
我們在一起有半年,然后她女儿就放假回來了。那一階段,我老想她,又不能常去她家,就老纏著她下班跟我在辦公室多呆會儿......那時我最怕听到的就是她女儿的電話......”
“又叫你回家吃飯吧?”蘭青繃著嘴唇,眼淚汪汪地抬起臉。
“是呀!”女研究員十分痛苦地垂下眼:“蘭蘭,咱們不能老這樣啊,現在又不忙,沒理由老拿加班做借口啊,最近我女儿老問我在干嘛,我也听到了院里的一些風言風語,你還年輕,我不能這樣把你耽誤了!”
“姐,可我愛你,离不開你!”蘭青抱著女研究員的腰,頭發像小貓一樣在她臉上溫柔地蹭著。
“我也......舍不得你!”女研究員哽咽著。
兩張柔軟的嘴唇飢渴地貼在一起。
忽然門上有動靜,女研究員給蘭青做了個手勢,然后警覺地走過去,她推開門,惊訝地看見了自己的女儿。那女孩愣愣地站在門邊象是在遲疑著進還是退...... 她顯然搞不清母親和這個叫蘭青的女同事的真正關系,她只是本能地不喜歡蘭青。兩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彼此快速地對視了一眼,一個默默地朝自己的母親走去,一個則不聲不響地掉頭离開。
“我們為了避嫌,不得已分開了一小陣;她女儿回學校后,我們又住在了一起,我們盡量做得很小心,但經過了那一次,我們都意識到我們的關系是沒有未來的。”
蘭青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先給已經听傻了的小倪續上茶,然后將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滿,小心地喝了几口。我看到我的女友小倪兩手緊緊地絞在一起,目不轉睛地望著桌子的一角。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了下來。
蘭青繼續道:“在她女儿下一個假期回家之后,她又說出不能再繼續之類的話,我覺得自己真的受不了了,就像到了世界未日一樣。我求她,給她寫信,她開始還挺關心我,后來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成心躲著我,不理我,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沒有朋友,也沒有人能幫我……我沒辦法就辭了職,中間輾轉了几個單位,時間長了,總算把她淡忘了。”
后來蘭青就到了小倪所在的公司,做起了業務員。
蔡琴的歌聲停了下來,音箱里響起了另一個女人王菲的聲音:“我愿意,愿意,我愿意為你放逐天際......”
小倪的手有些緊張地抓住了垂下來的桌布一角,蘭青的手也絞在了一起。她吸了口气,像是給自己鼓了鼓勇气。
“我從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上了你。其實我這么努力地工作也都是為了你,我......不能自制地愛上了你!”
倪在向我复述“她愛上了我”几個字時聲音明顯地有些顫抖,畢竟這几個字是從一個女人口中、而且是她最看中的女部下口中說出來的。
倪說:“我問蘭青她喜歡我什么?她說喜歡我的長相、喜歡我做事干淨利落的樣子、喜歡我穿衣服的風格...... 你知道,她那种脈脈含情的樣子真叫我難堪!我又問她到底想跟我怎么樣,她說想跟我發展感情,能到什么地步到什么地步!”
小倪連珠炮似的說完,我赶緊問:“她應該知道你結婚了吧?”
“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呀!我老公來過我公司好几趟,蘭青對他視而不見!柳,你說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一個同性戀者愛上了一個已婚的异性戀,或者倒過來,一個已婚的异性戀者被一個情感摯烈的同性戀者所追求,而且兩人還是上下級關系!
“把她調到別的部門?”我提議。
“這我想過,可她是我們這儿的業務骨干,她一走,我們的業績損失太大了......你知道我們這競爭多厲害。”
“那你就疏遠她。”
“怎么疏遠呢,都在一個部門,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再說,有時候感情這玩意儿是越抻越厲害。”
“要么給她介紹個主,讓她移情別戀?”我想到了那條半隱秘的女同志熱線。
“要能移情別戀當然好了,”小倪的語速減緩了一些,但音量卻比剛才高出几分:“可是她能這么快就碰到合适的人轉移感情嗎?”
這世上可能有很多种情感,但每一种情感都需要緣分,那种触電的感覺并不是時時時刻刻、在隨便兩個人之間就能發生的。
“柳,你說我們倆這么好,我們的關系會衍變成同性戀嗎?”
我和小倪相約去逛街,在一個冰淇淋店,倪揚著那張艷麗的臉,神態嚴肅地凝望著我。我想這個問題可能已在她心中徘徊好一段時間了。
我嬉笑著說:“好象我對你沒有愛的感覺和欲望!”我甚至不知道我喜歡你什么,我在心里補充道。
“可我們互相依戀......”倪幽幽地說。
這倒是事實。
“不過我們倆人都有重色輕友的毛病。”我是指可愛的男人不會破坏我們的友誼,但會占領我們的時間。
倪听懂了我的話,兩人一起心照不宣、神經質地大笑起來。
春天的時候,上海的那對已婚女同志到北京旅游,招呼了十几個Lala去團結湖公園玩。
“好漂亮的小P呀!”我摘下墨鏡的時候,有個小T沖我調侃道。
大家坐在湖邊的咖啡館里,有人提議做游戲,游戲輸了的兩個人要挨罰:要么彼此做個親熱的動作,要么接受眾人難堪的提問。比如:你的初夜跟誰,什么時候;比如:你們倆誰先把誰辦了;又比如:你和女友做愛時喜歡用哪個手指?有個很酷的小T 伸出一只拳頭說:“我不用手指,用拳頭!”
我跑到露台上,大口吸食著空气。我說我得先回趟家,晚上帶你們參加一個好玩儿的Party!
在這個老外舉辦的飄蕩著异性戀气息的Party上,我帶了我的同性戀朋友一起加入。那個說用拳頭与女人做愛的女孩悄悄地坐在我身邊的沙發上,我感到她的气息飄過我裸露在外的肩膀,向我的耳際襲來:“我喜歡你。”
她的聲音溫柔甜蜜。
“跟我走吧!”她繼續道。
她的表白令我害羞,我閃身躲開她的眼睛指了指老外中的一個說:“那里有我喜歡的一個男人。”
“但愛無妨!”她的回答洒脫异常。
我像一個滑過魚网的魚滑過她對我的覬覦。
倪又給我打電話,她的情緒糟糕透了,她說煩死蘭青,煩死她了,她說蘭青現在開始跟蹤她,她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竟然一直跟著她。從南城到北城,那是一段不短的路。
我不喜歡你,知道嗎?即使做朋友、做再普通不過的朋友我都不樂意。你不可能進入我的生活!她進入不了她的生活。倪這樣凶巴巴地對蘭青說。
我能想象出蘭青一臉沮喪,臉上浮現著每一個失戀的人都呈現的痛苦表情。
“你、你別對她太冷漠了吧,她也不容易,做個朋友總行吧!”
“我已經討厭她了!”倪象急于翻完一本雜志似的快速地說。
我蝸居在自己的小屋里,手上的第二部長篇已經完成了一多半。我的主人公,一個相貌英俊、性格像個大孩子似的西方男人已經開始了他在中國的第二次婚外戀;生活中的我總是遇到各种各樣的男人,但都不是我夢中出現的那個白馬王子;我的同性戀朋友依然很多,而且越來越多;很多西方記者來采訪我的第一本書,女同志的內部雜志也采訪了我。有不确切的說法把我當成了中國大陸女同志的代言人。
有人問我有沒有要好的女朋友,我開玩笑地說:有。這答案讓采訪者甚是滿意。
我進入寫作狀態后,找了很多借口与人群隔絕。倪給我打了兩個月的電話,有時候我也會突然打電話給她,我們在電話里聊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象兩只踱來踱去、隨意叨著地上雜食的雞,逮著什么說什么。
有好一階段,倪在電話里都不主動談論蘭青的事,問到她,她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別提她了,我現在不愛理她。”
“那她找你說話呢?”
“哪儿這么多話呀,該說的不都說完了!”倪不耐煩道。
蘭青第二次出現在我的視野是在倪工作的那幢大樓的電梯里,那天我逛書店,順便就拐到了倪的公司。我悠閑自得地踱進電梯,在電梯門剛要閉合的一瞬間,蘭青穿著一款白色長裙、神態嚴峻地飄了進來。她極快地朝我瞟了一眼,細長的眼睛中充滿著困惑。我們各自占据了電梯的一角,無聲無息地等待著電梯的上升。我用余光凝視她的背影:這個孤獨的、執著的失戀者的背影,心里回響著那次女同志的聚會上,有人感嘆地說:“終于找到組織了!”
其實,只要告訴蘭青一個電話,她就可以找到她的同伴,找到她适合生存的土壤。我把手默默地伸進挎包里,触到了那個記電話的硬硬的小本子。在我猶豫之際,電梯門卻忽然刷地一下打開了。
倪看我和蘭青一起從電梯里走出,甚是惊訝。她很夸張地扑向我,摟住我的腰肢,故意展示著我們的親密關系。
“你沒告訴她同性戀熱線的事吧?”倪表情緊張地問。
“沒有。”我輕聲道。
“別告訴她!”倪用一种報复的口气說。
我感到背后有一雙灼熱的眼很深很深地刺痛了我。
不久之后的一個周末,几個朋友拉我去酒吧,商量著怎么把我那個同性戀題材的小說改編成電影。
改電影的事前前后后倒是有几撥人找我談過,其中有個德國很有實力的大制片商,托人給我轉口信,只要張藝謀答應導,他找投資沒問題。
“張藝謀能導這電影?”眾人齊刷刷地叫起來。
“只能是地下電影,真可惜!”有人感嘆道。
我們七嘴八舌,正聊得熱火朝天,包里的BP 机十分嘹亮地響了起來。
我給小倪回電話,倪在電話里聲音急促地說:“柳,你快點來我辦公室,蘭青打電話約了我老公,說是要跟他商量我的事。”
“她約你老公商量事?”我惊訝不已:“她要跟你老公攤牌嗎?”
“是呀是呀,我都急死了,不知拿她怎么辦好。我看蘭青要瘋了!”
我告別朋友們,馬不停蹄地赶往倪的辦公室。
樓里很靜,大部分窗口都黑著。小倪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我用手去推,小倪抻頭看了看,一把把我拉進屋。
“你可來了!”她像見了救星似的對我說。
“路上我給你老公打了電話,告訴他別來了,我來陪你!”
“你真棒!”倪下意識地拍拍我的肩。
我注意到小倪站在門口,蘭青則面對著窗外。從她肩膀輕微的抽動和不停地用手揉眼睛的動作看,我知道她在默默地垂淚。她沒碰到對手,她一定很傷心,她一定傷心透了,但是她的哭在此情此景之中卻顯得有些滑稽,頗有些對牛彈琴的味道。
小倪皺眉,一只手綿軟地窩在我手心里。
三個人不近不遠地對峙著,空气异常凝重,誰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蘭青忽然從兜里掏出手絹,使勁擤了下鼻子,然后轉身疾走几步,破門而出。
倪坐在椅子上,捂著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气。
“我可不想我老公因為這事跟我离婚!”她晃晃有些凌亂的頭發。
三個月后,倪不期而至我的小屋;她來的時候,我正穿著一雙肉色連褲襪興師動眾地翻找一塊不知塞到哪儿去的巧克力。
倪一屁股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地說:“蘭青今天開會的時候竟然不服管、跟我頂撞,我說一句她頂一句,還揚言把業務帶走。行,她現在牛了,跟另一個部門的頭勾達上了,那女的有什么呀,不就是同性戀嗎?媽的!”倪因為气憤,說話竟然帶起了臟字:“明天我就找我們總經理談,說她們倆搞同性戀,挖我部門的人!”
“別別,千万別!”我阻止道:“同不同性戀是人家的私事,你不能拿這跟老板說事。”
“那我說什么呀?”倪瞪著我:“她不就因為我不跟她搞同性戀才投靠了別人嗎?我不能這么不明不白的損失一大筆業務!”
“你只能認倒霉吧,誰讓你這么有魅力,把她迷得神魂顛倒呢!”
“誰迷她了,這么多人都正常,就她有病!”
我不敢替蘭青和她的同性戀朋友辯護,怕把倪惹翻了連我也捎帶著罵上。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我得和她保持同一個立場。
倪一直跟我叨嘮到很晚,她老公出差在外,她索性留在我這里過夜。
半夜,她激烈而含混的一連串夢話把我惊醒:“我罵你了,怎么著,我就是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是個同性戀、同性戀、同性戀......”
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別去捅破這層關系!”
這是天亮時分,我嚴厲地沖著剛睜開眼的小倪說的第一句話,沒想到倪卻白了我一眼,把自己裝扮得體后,一陣風似的溜出了門。
又過了一陣,倪气呼呼地告訴我:她打算辭職。我奇怪為什么這次走掉的人不是蘭青﹐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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