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望二十一世紀華文文學”這樣的大題目是最難做的。至少我自己沒有這樣的能力。而且我相信,如果英文文學、法文文學或是阿拉伯文文學都“展望”一下,大家得出的結論肯定不會相同。關于文學的發展有很多極為复雜的原因和動力,這被許多理論家分析過,也有過許多完全不同的結論。在眾說紛云的原因當中,只有一條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文學的發展和一种人為确定的時間界限是無關的。人們對于不同時代文學的划分,是一种向后看的結果,它最大的理由是為了論述的方便。在用“世紀”划分年代之前,這個世界上早已經創造出了許多种文字和里頭記錄的偉大文學。這些文學都和“世紀”無關。我們使用象形的方塊字已經有几千年的歷史。在所謂“公元”之前,和“公元”之后的數千年里,方塊字的文學發展和“世紀”根本無關。屈原、李白、關漢卿、蒲松齡、曹雪芹們,也都根本沒有“世紀”這樣的時間觀念。可這并不妨礙他們創造出最杰出的文學。
相比之下,華文文學和“世紀”無法避免地相互糾纏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從嚴复、林紓的時代算起,總共才一百年多一點。但是,這一百多年是方塊字的文學變化最巨大、最深刻的一百年。在這一百多年里,我們先是被別人用堅船利炮逼迫著改變自己,接著又用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改變自己。這一百多年,我們几乎一直是在急于改變自己。于是,我們不但改變了自己的時間觀念,改變了自己的空間觀念,改變了自己的价值倫理觀念,也改變了自己的審美觀念,我們是從里到外地改變了自己。“天下”已不再是以前的“天下”。“中國”已不再是以前的“中國”。家園已不再是以前的家園。方塊字的文學也永無可能再是屈原、曹雪芹曾經熟悉的模樣。在這場巨大變化的背后隱藏了一個普遍的危机:那就是當空間和時間的概念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世界化”“全球化”的同時,人們的內心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窄,在那個別人給定的世界化、全球化的標准之外,几乎別無一物。惟一擔心的是自己為什么不像別人?自己為什么不是別人?自己怎么樣才能變成別人?這几乎是一場毫不猶豫的自我取消。文化批評家薩義德,把這個過程叫做西方對于東方的“東方化”。而我宁愿把外在的殖民、別人的“東方化”之后的那一切叫做自我殖民。
1999年12月,我受《星洲日報》之邀來到馬來西亞,參加“花蹤文學獎”的評獎活動,并在檳城、新山等地做過演講。第二年,我發現我在馬來西亞的演講被人引入一場爭論之中。有人向一位西方漢學家提問說,李銳在馬來西亞曾經說過:“曹雪芹是比莎士比亞更偉大的作家,你同意他的這种說法嗎?”提問的人提到的“李銳說過”是一個縮寫和簡化的“說過”。當時報紙上有關的報導我也看過。我記得提到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的時候,我的原意是說,他們之中一個是在一場文藝复興運動的大背景下產生,而另一個只是在黑暗中憑著良知做出的孤獨探索。他以一個孤獨者的良知和才華,同樣表達了深刻的人道精神和思接千載的慈悲情怀。他們都寫出了偉大的作品,但是那個孤獨者的探索更顯得可貴、偉大。在我的講話里并沒有誰比誰“更偉大”這樣的簡單判斷,我所強調的是他們截然不同的歷史處境。在我看來,說李白比杜甫更偉大,或者說曹雪芹比莎士比亞更偉大同樣是沒有意義的。那都已經不是以審美的態度來看文學。在這里,報導者或引用者是否簡化了我的意思,不是我想談的問題。即使是排除了理解是否准确的判斷,任何一張報紙在做有關報導的時候,都會對事件做一番選擇和簡化,哪怕只是為了版面的限制也必須縮寫和簡化。我之所以特別在這里引用這個例子,是因為它非常微妙地展示了一种复雜的心態。
如果對馬來西亞華人、華文的歷史稍有了解,就可以理解為什么我的講話變成了“曹雪芹比莎士比亞更偉大”。那是一個長期受到壓抑、歧視、排擠、剝奪的人群,在情感和語言上的直接反抗。這种反抗帶有它充分的道義、情感的合理性,与此同時,卻也附帶了一种非此即彼的簡單邏輯。希望用簡單的否定來填滿那個不平等的深淵。這在所謂發展中國家,在有過被殖民歷史的地區,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為和思維方式。反過來,這個缺陷立即被簡單地本質化成為“極端民族主義”“民族主義狂熱”等等罪名,變成對所有發展中國家人民的指責。所謂“民族主義”的簡單指責,已經成為掩蓋壓迫和剝奪、掩蓋不平等的最好的理由,已經成為一切發展中國家和人民的“原罪”。而這樣的行為和思維方式,在所謂發達國家,在有過殖民歷史的國家中也是非常普遍的。以這樣兩种思維方式來對待曹雪芹和莎士比亞,引出的爭論必然是如此這般:
“你竟然說曹雪芹比莎士比亞還偉大?你顯然是一個極端民族主義者!顯然是在奉行文化原教旨主義!”
“你說莎士比亞永遠是最偉大的,是一切文化的典范,無非是在頑固地堅持殖民主義的文化立場!顯然是個歐洲中心主義者!”
這樣的相互簡化,离真實和理性越來越遠,离真正深刻的理解也越來越遠。這种理直气壯的爭論,几乎是立刻就把文學淹沒在意識形態的政治判斷之中。盡管我知道如今國際流行的文化气候是“政治正确”,但在我看來,文學要表達的是和政治完全不同的東西,文學要比政治寬廣得多!一個中國母親失去了孩子,和一個英國母親失去了孩子,她們的痛苦是同樣的,這用不著事先選擇意識形態和政治立場。因此,在所有的意識形態和政治判斷之外,曹雪芹和莎士比亞深刻表達的生命悲劇同樣是文學,同樣是偉大的藝術,這才是文學得以存在的源泉和理由。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所有不同語种的文學所創造出來的作品都是平等的。所有關于“歐洲文化中心”、“中華文化中心”、“美國文化中心”的判斷都是一种歷史的局限和幻想。都是一种為了某种權力和利益而制造出來的神話。我知道,我這樣講文學、文化的平等是一种理想的想像。而理想這种東西几乎從來就沒有人看到過。在我們生存的這個星球上,人們看到的是世世代代的剝奪和不平等,是世世代代自己的戕害和別人的壓迫。但是,在有所謂的殖民主義、國際壟斷、專制主義之前,偉大的文學不是早已經存在了嗎?在所有的殖民主義、國際壟斷、專制主義橫行的同時,人們不是也一直在創造著偉大的文學和藝術嗎?難道在所謂的“歐洲中心”“文化原教旨”“民族主義”之外,莎士比亞和曹雪芹真的就沒有任何另外的意義?被人剝奪、被人壓迫、被人不平等地對待,已經是一种極大的不幸,為什么還要用這不幸的忿恨去污染文學,為什么還要因為別人的壓迫而詆毀最可寶貴的生命表達?最可悲的是,為什么還要把別人世世代代的剝奪和歧視,內化成自己惟一的判斷尺度?用人世間壓迫、剝奪的尺度,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划分优劣和等級,豈不是對文學、對人類最大的諷刺?
不錯,古往今來,文學的存在從來就沒有減少過哪怕一絲一毫的人間苦難。可文學的存在卻一直在證明著剝奪、壓迫的殘忍,一直在證明著被苦難所煎熬的生命的可貴,一直在證明著人所帶給自己的种种桎梏的可悲,一直在證明著生命本該享有的幸福和自由。
我們也許無法預測二十一世紀的文學走向,但我們卻可以相信文學所必然要做出的努力。這無數努力所得出的結果,不管它是華文的、英文的、法文的、阿拉伯文的,馬來文的,或者是任何一种我們并不熟悉的語言文字所寫成的,它首先應當是我們都深愛的“文學”。這是所有寫作者本來該有的自信。
(本文是筆者為馬來西亞《星洲日報》2001年12 月8日舉辦的第一屆“世界華文文學獎”所撰寫的演講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