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那有,聚集在戴庄村口的桥上。显然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因为天空虽然万里无云,人们的脸上却是阴云密布。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又是一天中太阳最肆虐的时候,空气凝滞了,大路两旁的柳枝纹丝不动,棉花地仿佛在燃烧,一片耀眼的白光。而人们的内心也在沸腾,他们已经骚动了好一阵子,议论纷纷,像失去了蜂巢的一群黄蜂。太阳曝晒和内心焦虑的里外夹攻弄得人们汗如雨下,但是他们还是在桥上守候着。
村长敞着胸脯,不断地用毛巾擦着汗,从村里急步走来,人们都焦虑地望着他,但谁也没有开口问话。“电话没打通,县里的女接线员磨了半天不给接,后来总算接通了,那边也没人了,算啦,等着吧,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他说着,走到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前面,把自己的草帽扣在她头上。“戴九婆,你回去吧,不然要晒晕啦……”老太婆塌陷的嘴唇嚅动着,眼泪渗进了一道道皱纹:“村长,你说我们家老六不会死吧,他要死了,可怜我这老太婆该怎么办呢,唔……”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伤心地哭嚎。“你,”村长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你还是放心回去吧,我想不会是老六,他那么机灵,怎么会摔死,不会的,你放心回去吧……”
“村长,那你说会是谁,谁不机灵?”戴二叔的声音低沉而阴森。村长望了望他,望望人群,才发现入们都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是啊,谁不机灵,谁会摔死。叫他怎么说呢。也许是戴陶,那小伙子笨手笨脚,也许是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也许是戴旺,他常捅娄子,上次烧窑把火也弄灭了,报废了一窑砖。……也许……不过村长什么也不敢说,他发现他无论说谁,谁家的人都可能把他撕成碎片。是啊,谁都巴望死的不是自己家的人,他能说什么呢!
村长沉默了,桥上的人也无心再说话,静得能听见河面上水蛇咝咝滑过的声音。人人都在想着那个不幸的消息,以及这无名的噩耗给每一个人带来的震动与恐怖。消息是上午来的,是村里专门派来守电话的毛孩子阿昌接的长途电活: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摔死了人,已经派人把尸体送回来了,要村里做好准备。阿昌把消息告诉村长的时候涨红了脸,“我听不清楚,声音太远了!就听见说姓戴的,没等我问,那边把电话就挂断了。你说我去通知谁好呢?那家伙也不知道。我们这儿姓戴的可太多了!”
无名的噩耗,真太可怕了!谁都不愿意是自己家的人!戴庄曾经是那样平静,生活和谐,人人和睦相处。但现在他们坐在桥上,都希望灾难是落在别人头上!妇女们都抑制着眼泪,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上苍,表情无比虔诚!
“来了!”一个孩子望见了汽车卷起的尘土,人们又一阵骚动,终于有几个妇女的眼泪流了下来,一片呜咽之声。“哭什么!”一个中年男人铁青色的脸膛,怒眉倒竖。怒目圆睁,“还不一定谁死呢。哭什么丧!”他身边的一位中年女人慌忙擦掉了眼泪,人群逐渐向桥头拥去。
但来的不是丧车,是每天往城里送鱼的渔场的货车,司机是附近村里的人,“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把车停在桥头,村长走到前面:“去建筑工地于活的人出事啦,摔死了人,也不知道是谁,你听说了吗?”
司机摇摇头。戴九婆挤到人群前面,“没有见我们家老六吗?他……”
“老六?昨晚上,我还和他一块喝酒呢,不会……”戴九婆快活地大叫起来:“菩萨保佑!我们家老六准保没事啦!”
“电话可是今天早上才打来的!”戴二叔冷冰冰地插了句话。
“再说他又刚喝了酒!”一个女人的瓮声瓮气的声音。
戴九婆的快活立刻无影无踪了。“你们,你们就巴望老六死,是吗?你们好狠毒啊,也不可怜我这个老太婆……”她嚎啕大哭起来。气氛更加混乱了。又有几个女人围上来问司机:“你看见阿陶了吗?……”“见着阿旺没有?”……司机弄得晕头转向,耳边一片嘈杂,“没有!我没看见!”他的这种回答反使人更加混乱,“什么?没看见,你真没看见!”“你也不去看阿陶啦,小时候你……”司机张口结舌,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一踩油门,急急忙忙地把车开走了。对着他的车影,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唾了口唾沫:“翻到河里去才好呢!”
桥头上又平静些了,人们的忧郁更加沉重,心情紧张到了极点。戴九婆在抽泣着,诅咒着那些黑了心的人。男人们的目光不时碰在一起,但马上又避开了。一个女人在埋怨:“我们家男人也真是,好久都没回来了,也不捎个信儿!” “等我男人回来我非教训他一顿!”另一个女人马上高声说,“我可再不让儿子出去干活啦!”……
声音此起彼伏,还有不少人在祈祷上苍。往日聚集在一起的孩子则各自缩在自己家的人脚边,这时,远处又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这回真的来了!”村长想到。他看见人们又一次骚动,人群又一次向前拥去。他落在了后边,不过他现在无精打采,不愿再走到前面去了。“死的是谁,嗐,不都一样吗?!”
原载《今天》第九期